這是座長滿闊葉木和松樹的森林,樹蔭遮蔽著地上由柔軟綠葉鋪成的地毯;深綠色的苔蘚爬上大部分的樹幹、覆蓋住粗糙的樹皮,目光所及淨是一片黛綠。今天清晨下了點小雨,稍後,太陽露出臉,陽光灑落在數以百萬計的小水珠上,令它們閃閃發光,使每一處表面都像綠寶石一樣光彩奪目。小徑蜿蜒地伸入樹木間的幽暗裡,羅芮兒挑了其中一條小徑,慢慢走著。

很自然地,她開始想像自己正走過一塊聖地——在久遠到不復記憶的年代、幾座大教堂留下的斷垣殘壁。當她看到一根布滿青苔的樹枝,在一束陽光下熠熠生輝時,不由得微笑起來。羅芮兒伸手拂過樹枝,發光的水滴從她指尖滴下,帶著陽光落到地面上。

離開父母的視線幾分鐘後,羅芮兒將吉他拉到身前,並將絲巾解開。她吐了一口氣,掀開上衣一角讓花瓣自由伸展。在將近一整天的束縛之後,它們極度渴望著自由。羅芮兒繼續沿著由落葉鋪成的小徑行走,花瓣彷彿也會肌肉痠痛似地,以非常慢的速度伸展著。遠方溪水的潺潺聲指引羅芮兒前進,她挑了一條穿過草地的小徑走去,幾分鐘後就來到溪水前,並一屁股坐在溪流邊的石塊上、踢掉拖鞋,將腳趾浸入冰涼的溪水中。

她一直很喜歡這條溪。粼粼的溪水清可見底,還看得到小魚在其中悠游穿梭;溪水在岩石上飛濺,宛如流瀑般跌宕而下,攪動成一團純白色的泡沫,看起來就像是濃密的肥皂泡泡。這片景色只在明信片上才看得到。

羅芮兒開始彈起她最喜歡的莎拉.克勞克蘭(Sarah McLachlqn)。她靜靜地哼唱,花朵飄散出的香氣包圍著她。

哼完第一段時,羅芮兒聽到左邊傳來一陣沙沙聲,猛地抬起頭來。她仔細傾聽,彷彿聽到一陣輕柔的呢喃。「媽?」她試探地叫著。「爸?」

她讓吉他靠著樹幹,忙著解開她綁在手腕上的絲巾;得在爸媽看到之前,把花瓣藏起來才行。 長絲巾緊緊纏住她的手腕,怎麼也不肯鬆開。又傳來另一陣沙沙聲,比第一次還要清楚。她盯住發出聲音的方向——她的左肩後方。「哈囉?」

羅芮兒小心翼翼地折下柔軟的花瓣,將它們圍在腰際。就在她快用絲巾把它們束好時,一個人彷彿被推了一下似地從樹後跌了出來;在轉向羅芮兒之前,他甚至瞪了那棵樹一眼。然後,他的激動消失了,一股意想不到的溫暖盈滿他的雙眼。「嗨,」他帶著微笑說。

羅芮兒驚訝地倒抽一口氣,想要退後,腳後跟卻絆到了一塊樹根、整個人往後跌;為了穩住自己,她一下放開了花瓣。

來不及了……她想藏起的東西,已經整個伸展開來。

「喔,別……!哦,親愛的,我很抱歉;我可以幫妳一把嗎?」那個陌生人說。 羅芮兒抬起頭,看見一雙深綠色的眼睛,鮮豔得不像是真的。一個男孩正俯看著呈八字型躺在地上的她。

他伸出手。「我真的很抱歉。我們……我確實發出了一些聲音。我以為妳聽到我了。」他羞怯地笑著。「我想我搞錯了。」他的臉看起來像幅古典畫——曬得黝黑的皮膚下,是輪廓分明的顴骨,看起來比較適合出現在洛杉磯的海灘,而非寒冷、長滿苔蘚的森林裡。他的頭髮烏黑濃密,就像他的眉毛、還有圍繞在他滿是擔憂眼睛四周的睫毛。他的頭髮很長,而且潮濕——彷彿來不及找地方躲雨似的——他還有辦法只在髮根的部分,染上與他眼睛同樣耀眼的綠顏色。他溫柔的笑容令羅芮兒呼吸困難。她花了好幾秒鐘,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你是誰?」

他楞了一下,用一種奇怪但堅定的眼神,研究似地看著她。

「嘿?」羅芮兒提示他。

「妳不認得我了?」他問道。

她不知該怎麼回答。她覺得自己確實認識他。那記憶就在那兒、在她意識的邊緣,可是她愈是努力,那記憶就愈是迅速地溜走。「我該認識你嗎?」她的聲音充滿防備。

探詢的目光迅速消失,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陌生人輕輕地笑了——幾乎帶著悲傷——他的聲音在樹林裡迴盪,聽起來更像鳥語,而非人類。「我是塔馬米,」他說,伸出的手臂仍等著幫她起身。「妳願意的話,也可以叫我塔馬。」

羅芮兒這才尷尬地意識到,自己還躺在濕漉漉的地上;她無視於他伸出的手,自己站了起來,卻忘了抓緊她的花瓣。她匆匆吸了口氣,猛地將上衣拉下。當展開的花瓣碰觸到肌膚時,她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別擔心,」他說。「我不會碰妳的花。」他笑著說;她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笑點似的。「我知道自己可以接近誰的花瓣、不能接近誰的。」他深吸了口氣。「嗯……味道這麼好聞,代表我絕對不能接觸妳的花瓣。」他揚起一邊眉毛。「至少現在不行。」

塔馬米伸手從她髮上拍去一些樹葉,羅芮兒只是僵在原地、無法動彈。他很快地打量了她全身。「妳看起來很完好,沒有花瓣或莖受損。」

「你到底在說什麼?」她問道,試圖隱藏從她上衣底下探出的花瓣。

「這麼做有點晚了,妳不覺得嗎?」

她瞪著他。「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住在這裡。」

「你才不住在這裡,」她疑惑地說,「這是我的土地。」

「真的嗎?」 如今她再度方寸大亂。「呃,這是我爸媽的土地。」她緊緊抓住衣角。「而你……你不該到這裡來。」他的眼睛怎麼可以變得這麼綠?簡直不可思議!——隱形眼鏡,她肯定地對自己說。

「我不該來嗎?」

當他又向前邁近了一步時,她瞪大了眼睛。他的神情是如此自信,笑容如此迷人,令她無法掉頭就走;羅芮兒很肯定,自己這輩子從沒見過任何一個跟他神似的人,但強大的熟悉感卻淹沒了她。

「你是什麼人?」羅芮兒再問了他一次。

「我告訴過妳了;我是塔馬米。」

她搖搖頭。「你到底是誰?」

塔馬米將一根手指按在她唇上。「噓,別急。跟我來。」他牽起她的手,而她並沒有甩開,任由他帶往森林的深處;她的另一隻手漸漸忘了自己的任務,鬆開了衣角。得到自由的花瓣慢慢盛放,直到在她背後伸展開來、散發出耀眼的光采。塔馬米往後瞥了一眼。「瞧,感覺好多了,不是嗎?」

羅芮兒只能點頭。她心裡有種模糊的感覺,而且儘管下意識裡,她應該對這一切感到困擾才對,但不知為何,它們似乎都不再重要;唯一要緊的,就是跟隨這個帶著誘人微笑的男孩。

他把羅芮兒帶到一塊小空地上。頭上的樹葉伸展著,一圈陽光從樹枝縫隙間灑下,落在夾雜著柔軟潮濕青苔的草皮上。塔馬米攤開四肢、躺在草地上,示意她坐在自己對面。

羅芮兒只是著魔似地盯著他。他綠黑色的長髮垂落在額前,正好遮住他的眼睛;他穿著看起來像是自製的寬鬆白襯衫,與相似風格、在膝下束緊的棕色寬鬆長褲;它們確實很老派,但穿在他身上就跟他本人一樣時尚好看。他打赤腳,對路上滿是銳利的松針和殘枝都不以為意。他大概比她高出十五公分,舉手投足像貓一般優雅——她從沒見過像他一樣的男孩。

羅芮兒盤腿坐下,充滿期待地望著他;想要跟著他走的奇怪渴望開始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迷惑與混亂。

「妳就這樣不見了,把我們都嚇了一跳。」他說起話來有種柔和輕快的腔調——不完全是英格蘭口音,也不完全是愛爾蘭口音。

「什麼叫『就這樣不見了』?」羅芮兒試著理清頭緒。

「今天還在這裡、隔天就不見了。這段時間妳跑哪裡去了?我已經開始恐慌了。」

「恐慌?」她的心思亂得無法爭辯、或要他解釋清楚。

「妳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那個嗎?」他指了指她肩膀後方。

她搖搖頭。「沒有——哦,有;我的朋友大衛。」

塔馬米突然變得面無表情。「只是朋友嗎?」

羅芮兒的理智開始一點一滴地恢復。「是……不……我想,這與你無關。」她小聲地說。

塔馬米的眼角浮現細小的紋路,有一剎那,羅芮兒似乎看到一絲不安閃過。然後他往後一靠,溫柔的笑容又回來了,令她覺得這一切大概只是錯覺。「也許是與我無關,」他撥弄著草地上的葉片,「難道妳的爸媽也不知道?」

羅芮兒開始搖頭,終於對這荒謬的情況有點概念。「沒有……對……也許——我根本不該來這兒的,」她尖聲說,站了起來。「不准跟著我。」

「等等,」塔馬米說,聽起來驚慌失措。

她推開一根低垂的樹枝,「走開!」

「我可以回答妳的問題!」塔馬米大喊。

羅芮兒停住、回過頭看他。塔馬米起身,單膝跪在草地上,臉上的表情像在懇求她留下。

「我有妳所有問題的答案。關於妳開的花和……其他任何疑問的答案。」

她慢慢轉過身來,不確定自己是否該相信他。

「我願意告訴妳任何妳想知道的事,」他說,聲音變得更輕。

羅芮兒前進了兩步,塔馬米立刻放鬆下來。「你留在那兒,」羅芮兒說,指著空地遙遠的另一頭。「我坐在這兒。不准你再碰我了。」

塔馬米嘆了口氣。「很公平。」

她再度坐回草地上,神經緊繃、保持警覺,隨時準備跑開。

「好吧。這是什麼?」

「它是朵花。」

「它會消失嗎?」

「輪到我了。妳到哪裡去了?」

「新月市。它會消失嗎?」她提高嗓門再問了一次。

「沒錯。真可惜。」他悲涼地嘆了口氣。「多麼可惜。」

「你確定它會消失?」當她聽見塔馬米親口說出的好消息時,心中的猶豫一下消失無蹤。

「當然。但妳明年此時還是會開花,就跟所有的花一樣;它們不會永不凋謝。」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又輪到我了。這個新月市有多遠?」

她聳了聳肩。「大概距離這裡四、五十英里吧。」

「哪個方向?」

「不,輪到我了。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我跟妳一樣。我們是同類。」

「那你的花呢?」 塔馬米笑了。「不開花。」

「你說是我的同類,所以你不是也該有一朵花嗎?」

塔馬米靠著一隻手肘,「我也是個男人,如果妳沒注意到的話。」

羅芮兒感到自己的呼吸開始變快。她強烈地意識到他是個男人。

「哪個方向?」他重複了問題。

「北方。你沒有地圖嗎?」

他笑了。「這算一個問題嗎?」

「不!」羅芮兒說。當塔馬米笑起來時,她瞪了他一眼。她真正想問的事情在心中蠢蠢欲動,但她害怕知道答案。最後,她吞了口口水,小聲地問道:「我會變成一朵花嗎?」

一抹饒富興味的微笑在塔馬米的嘴角揚起,但他沒有笑出聲。「不,」他輕輕地回答。

羅芮兒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妳一直是一朵花。」

「你說什麼?」她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妳是一株植物。妳不是人類,從來都不是。開花只不過是最明顯的表徵罷了,」塔馬米以超乎羅芮兒想像的冷靜解釋道。

「一株植物?」羅芮兒說,毫不隱藏聲音裡的懷疑。

「沒錯。妳當然不是一般的植物,而是這個世界上、在自然界中最高度進化形式的植物。」他俯身,綠眼睛熠熠發光。「羅芮兒,妳是個精靈。」

羅芮兒收緊下巴,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這麼笨:輕信了一張英俊的臉、任由他哄騙著進到森林深處,甚至就要相信他荒唐的說法。她站起身,眼裡滿是怒意。

「等等,」塔馬米說,躍向前抓住她的手腕。「別走。我必須知道妳父母會怎麼處理這塊土地。」

羅芮兒抽回手。「我要你馬上離開,」她憤怒地大喊。「要是讓我在這裡再見到你,我報警!」她轉身跑走,並拉下上衣將花瓣遮住。

他在她身後大喊著:「羅芮兒,拜託妳告訴我,羅芮兒!」

她要自己再跑快一點。似乎沒有什麼比遠離塔馬米更重要的事了,這個陌生人挑起她心中太多混亂的情緒。

當她回到跟著塔馬米帶離開前的空地時,羅芮兒停了片刻,將花瓣綁回身上,沿著腰際用絲巾束好它們。她抓起吉他、套上背帶;忙亂中,她在穿過陽光的手上看到了什麼。羅芮兒頓了一下,再次伸出手:她的手腕上有一點一點、發光的亮粉。太好了,還在我身上留下奇怪的紀念品。太低級了。

當她終於看到小木屋時,她又停下來,氣喘吁吁。她再看了自己的手腕一眼,體內的憤怒如泡沫般升起;羅芮兒用力抹掉發亮的粉末,直到一點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