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五月六日
當威爾踏上醫院外的陽台,時間已近黎明。現在他因缺乏睡眠而搖搖晃晃,不得不抓住鐵欄杆來保持直立。

寒意多少使人清醒一點,似乎也不像在花園裡那麼危險。他倚在欄杆,瞭望幅員廣大的院區──佛漢大樓現代感十足的鋼鐵及玻璃、慈善大樓古意盎然的磚,他就是在那裡看到垂死的警察被送進去……

那也是今天晚上的事嗎?
在他底下就是那座有天使雕塑、長椅擺在柳樹下的花園。
喬安娜。

他讓她們一起入睡,知道他不會離開她們太久,但他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來思考……
他顫慄著──不是因為冷。喬安娜不知不覺陷入了某個黑暗之境。他必須向某處尋求某種方式的協助。可他是地球上唯一一個她信賴的人,唯一一個她吐露心聲的人,他那心思複雜、多愁善感的愛人。

交往兩個月後,一天她拿著一瓶伏特加來到他的門階,進門後繼續喝到爛醉,他沒見過她醉成這樣,以前沒有,以後也沒有。那一晚,在那似乎來自地獄、漫長無盡的幾小時內,她向他傾訴她童年的一切。

他在正要破曉之際送她上床,在旁邊陪她睡了一天,而當她在隔天傍晚的幽暗中醒來,前一晚的事彷彿未曾發生過。此後她絕口不提,也不讓威爾說起。從很久以前,她便已建構好屬於自己的一套應對方式。她的童年被鎖在心房的鋼門外,她完全不肯與任何治療師重訪那一段。

不同於威爾,他的父親從見到喬安娜的第一眼,便洞悉一切。哈爾事後私下給予威爾的意見冷酷至極。「毀損品,」他直率地說:「她會拉你一起墮落。」

威爾突然聽到父親的話,清楚地彷彿父親就站在陽台,他的身後。你救不了她的。

威爾的每一條肌肉都僵硬起來,他大聲對他死去的父親說:「不,我會救她的。」
他感覺一陣寒風襲來,感覺父親在徘徊。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威爾下定決心,慢慢從欄杆轉身── 沒有人。

他一手拂過憔悴的臉,把眼睛撐開。他不知不覺打了手勢,反手伸入胸前的口袋,摸索他已經戒了十年的香煙。

他的指頭觸及空無一物的布,他對自己搖搖頭,吐了口氣。
身後,門開了,有人踏了出來。威爾回頭──
──看到禮拜堂的那個男人。 威爾全身僵硬,但很快整頓情緒,讓表情鎮靜。

男人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朝威爾點了頭,步向欄杆,謹慎地與威爾保持距離。他拿著一杯冒著蒸汽的咖啡,香味令威爾的胃為之收縮。

令威爾意外的是,他並未有被侵犯的感覺──反而有一種強烈的解脫感,甚至期待。 他看著男人跟他一樣瞭望著整座綜合醫學中心,吸入冰冷的空氣。威爾再次注意到他板灰色西裝樣式之優雅,側臉的瘦削和俊美,以及服裝上微小而昂貴的細節:蠶絲領帶的微光閃亮、義大利男鞋的優美光澤,陽剛的自信丰采和性感氣息。威爾是在一群卓越男性中長大的:政治人物、百萬富翁、產業領袖:波士頓仍是貴族的堡壘。但這個男人身上散發著一股獨特、奇妙的魅力──不僅是金錢或風度,還有權力。

那個男人把手伸進胸前口袋,掏出一包煙。他打出一根,然後想了想,把整包拿給威爾。
威爾差點不由自主笑出來。「我很想抽,但我戒了。」
男人同情似地搖搖頭。「我很佩服意志力,別人的意志力。」他把煙點燃,吐了一口,俯瞰結冰的花園。
「抱歉,我還不知您的大名。」
「我叫沙克。」
威爾疑惑地看著他。沙克笑了。
「不不,跟那位偉大的醫師沒關係。」
他伸出手,他們握了手。沙克握得結實,並未試圖壓倒對方,但握得比隨性的自我介紹久一秒鐘。

威爾忽然想起這男人八成是輔導員,於是明白這終究不是不期而遇。他緊張地縮回手。
然後他想起喬安娜,她眼中的呆茫。
要是有機會找人輔導……

沙克把視線移走,又移回,不帶情感也不急迫地說:「蘇利文先生,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你聊聊。我想你可以找人說說話。」

威爾努力抑制一股非常強烈的大笑的衝動。說話?說什麼?我女兒快死了。我太太或許要精神失常了。沒有希望……沒有希望……

沙克堅定地望著他。
「你願意跟我來嗎?我想給你看個東西。」
一股憂慮湧上心頭,威爾回頭看了門一眼,喬安娜。
「我得回去,」他說。
「我與你同行,」沙克表示。「順路。」

兩人經過遊戲室,經過它垂懸的蝴蝶和倒塌的積木,那兒此時空無一人,一片幽暗。威爾清清喉嚨。
「你在這家醫院多久了?」
「一直都在這兒。」沙克似笑非笑,聳聳肩。「不然該去哪裡?波士頓是世界醫學的首善之都,而這裡是重鎮中的重鎮──集合了最出色的專業人士。這兒幾乎每天都有劃時代的發展。」

沙克注視著他。「想像一下,改變生命的突破性發展即將來臨,只是我們尚無法領略。」

他們轉進一條威爾看來熟悉的走道,雖然他常信心滿滿地穿過某間病房,結果發現自己絕望地迷路。然後他認出自己來到席德妮房間轉角的迴廊,也就是先前他遇見沙克和莎拉•坦尼遜的地方。

「是的,莎拉•坦尼遜,」沙克在他旁邊說,威爾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大聲講話了。他突然想起沙克逮到他在門口偷聽的事,但沙克似乎沒注意到他的窘迫。這位輔導員在距病房門口數步之處止步,但看得到房裡的情景。於是威爾往內一看。

房裡,那位歌手正在打包行李,一個身穿外出服的小男孩在幫她。床鋪得整潔,氧氣罩已經移走。莎拉容光煥發,與威爾先前看到的那個絕望、哭泣的女子判若兩人。

威爾試著在腦裡處理他見到的情景。迴廊,身旁的沙克輕柔地說。「他們要回家了。安東尼的白血病好轉了。」

威爾盯著男人看,目瞪口呆。他……昨天才看到那個男孩罩著氧氣帳蓬耶?還是前天?他搞不清楚確切的時間,當那絕對是這兩天的事。

他貪婪地望著這戲劇性的場面:母親與孩子,歡天喜地的歌手,覺得自己與她們相隔百萬哩……

沙克在他身邊低聲說道:「蘇利文先生,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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