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神的化身
當傳遞消息的使者從多姆奧伊城來到村子裡時，雪芙兒正待在山毛櫸樹上。

這是雪芙兒為了方便獨處而做的許多藏身處之一。雖然這裡不過是村人為了讓村子不受沙塵暴侵襲而種植的其中一棵樹，但因為這棵樹上的落腳處很狹窄，無法當成小孩的遊戲場所，任誰也想不到十四歲的女孩子會去攀爬；然而雪芙兒不但爬上去了，旁邊的樹枝還遮蔽了她的隱身處，讓她可以悠閒地坐在上方不被樹下的人看見。

從這棵樹上方能很清楚地看見貫通阿爾各村正中央的唯一道路，不過雪芙兒卻總是眺望著村外。這並不是因為她能看到什麼稀奇的東西；事實上，村外只有廣大的沙漠，彷彿被人用刀粗暴削過的丘陵、胡亂生長的樹木，還有遠方偶爾會浮現出來的多姆奧伊城與多姆奧爾湖的海市蜃樓。

雪芙兒一直以來只知道狹窄貧瘠的村莊生活，過的也不是什麼快樂的日子。她知道全村人的長相、姓名與性格。儘管如此，卻幾乎沒有人能瞭解她的內心。然而最讓她無法忍受的，卻是自己之後仍得繼續度過這種注定一成不變的生活。

只有村外的景色，才能把她從這令人窒息的生活釋放出來，讓她能自由地作夢。雪芙兒夢想著總有一天要離開這裡，儘管她還不知道該怎麼去實現這個夢想才好。

也因此，當騎在馬上的使者與兩名隨從自丘陵後方現身之際，雪芙兒馬上就察覺了。一旦看到他們逐漸接近村莊的身影，她立刻對那氣派的馬鞍和官員們一身城市風格的裝束感到驚奇。而走在隊伍前的隨從，甚至還舉著阿爾多哥王室的旗幟。

雪芙兒正看得入迷時，村裡也有人發現了來訪的一群人，於是人潮逐漸聚集了起來。畢竟這是一座除了固定時節出現的旅行商人之外，沒有外人會前來造訪的小村子。每個人都不由得放下手邊的工作，好奇著城裡派使者前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事。這下子雪芙兒就沒辦法光明正大從樹上下來了。

穿著氣派服裝的使者，坐在馬鞍上揚聲說道：

「阿爾各村的鍛冶職司尤古在嗎？」

「在！」

雪芙兒的伯父尤古˙阿爾各緩緩走上前。阿爾各村是個鍛冶工匠村，負責鍛冶場的職司尤古同時也是村長。尤古長年使用火槌鍛鐵的結實身軀，彷彿穿著鎧甲般壯碩魁梧。

「阿爾多哥國王有旨，今年將要舉辦梅比多爾杜王子的生日慶典，邀請代表於水神芙蕊的祭日前往城堡。」

官員的一席話，在工匠間引發了小聲的議論。

「殿下的病情好轉了嗎？」

皇太子梅比多爾杜因為得了熱病而無法下床這件事，多姆奧伊全國上下皆知，也使得今年的新年慶典是在一片低迷中結束。眾人因而普遍認為今年應該不會舉辦王子的生日慶典。

至於尤古伯父擔心的則是另一件事。

「要我在芙蕊神的祭日上城，實在有些突然……可能會來不及鑄造祝賀的劍哪。」

「祝賀貢品並不重要。國王是為了祈求梅比多爾杜殿下的健康，才打算從全國的年輕人中選出幾位，並招待他們前往城堡。當然，也會從阿爾各村中挑選。」

使者說完，尤古伯父的歡喜之情便溢於言表。

「這真是太光榮了！那麼就請讓我的兒子們……」

「不。受招待的年輕人，必須由芙蕊神的使者挑選出來才行。你現在去召集全村八歲至十八歲的年輕男女。」

根本不必使者召喚，全村的人早已都聚集在他周圍了──除了雪芙兒之外。

使者的隨從們從馬背上卸下一口看起來很重的箱子。蓋子開啟之後，塞得滿滿的箱子裡，放著一個以挖空的圓形水晶所製成的瓶子，大約頭盔大小。隨從們恭恭敬敬地拿出瓶子，蓋好箱子後將瓶子放置於箱子之上。接著使者說話了。

「任何人開始都無妨，將你們的手伸進瓶子裡，等待水神芙蕊化身的指示。」

水晶裡裝著淡藍色的水，一隻龍魚正在裡面悠游著。牠被稱為國家守護神「水神芙蕊」的化身，是一種擁有銀白色鱗片，尾鰭既長又透明的魚。這種魚只生長在多姆奧伊之寶的多姆奧爾湖中，不僅不可以捕捉，更是絕對禁止像這樣帶到外面來。

因為阿爾各村並非位於湖畔的村莊，所以曾見過活生生龍魚的人，只有能夠離開村莊的大人而已。小孩子們因為難得一見的景象而紛紛探頭探腦去看，連雪芙兒都不由得將身子探出樹枝，去看水神的化身。

「等等，我先開始！」

尤古的次男尤格像父親一樣，緩緩地推開了其他孩子走上前。沒有人反對，因為村裡年輕人的地位排列中，尤古的兒子們理所當然位於最上層。尤古的長男尤基已經二十歲了，因為年紀太大，今天沒有表現的舞台，看上去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

尤格將自己在多年火烤之下指節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伸進瓶子裡。

「再深一點，連手腕都要放進去。」

使者催促著，尤格彷彿被識破自己的膽小，於是急急將整隻手掌伸進去。芙蕊神的化身因受到驚嚇而在手的周圍來回游著，但也僅止於此。

「好了，下一位。」

使者冷淡地說完，尤格退下後便輪到他的弟弟尤迦。尤迦的手跟尤格一樣，因為慣於燒窯火及敲打火鎚，看上去骨節分明而且很大。

龍魚一下子就避開了他的手，沿著瓶子邊緣游動著。使者又道：

「下一位。」

接下來是連續五名與尤古的三個兒子年紀相近，身材也都很高大的男孩輪流嘗試。他們都是在尤古鍛冶場工作的工匠們的兒子，工匠們幾乎都姓阿爾各，與職司一家有親戚關係。

「女孩兒們也去試！」

在尤古伯父的命令下，雪芙兒的姊姊優思嘉往前一步。姊姊年方十七，是女孩兒們中最強勢的一個人。

龍魚在優思嘉的指縫間嗅了嗅，靜止了一會兒。因為使者將身子趨前探看，所以雪芙兒也在樹上凝神觀察。

「下一位。」

使者失望地垂下肩膀，搖了搖頭。

接著與優思嘉交情不錯的女孩們也一一嘗試，但龍魚不再接近任何一個人的手指。就在掘砂人剛滿十歲的女兒普藍從瓶子裡抽回她的手之後，使者環顧村裡的眾人。

「還有沒有人尚未嘗試？」

看見優思嘉與母親奇拉娜彼此交換的眼神，雪芙兒急急躲回枝葉後方。但奇拉娜已經朝這裡看過來了。

「雪芙兒還沒試。」

雪芙兒的父親聘特對著伯父說道。尤古點了點頭之後，雪芙兒的母親好像就在等這一刻似地，走到雪芙兒躲藏的山毛櫸樹下，扠著腰喊道：

「雪芙兒，我剛剛就已經看見妳躲在上面了！」

那是因為雪芙兒為了看優思嘉與龍魚，脖子伸得太長的關係。這下可糟糕，她必須當著全村人的面從樹上爬下來。這麼一來，這棵樹再也當不成她的祕密基地了。

「別讓使者們久等，妳這笨女兒！」

父親聘特雙手圈成喇叭狀，取笑似地催促著她。看來打算讓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她身上。當雪芙兒將裙襬塞進襪子裡，從樹枝上盪下來時，所有人都笑了，連使者們都不禁莞爾。其中笑得最大聲的，還是雪芙兒的父母與姊姊。

在這座村子裡，訕笑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雪芙兒。儘管她不想動不動為此感到羞愧，但這種狀況下，雙頰果然還是宛如著火似地脹紅了起來。不過，幸虧她只是輕輕蹬了一下樹幹上，便從高處跳下來，因此腳骨隱隱作痛──幸虧是如此，畢竟因為疼痛而蹙眉，總好過被人看穿自己心中滿溢的狼狽跟羞慚吧。

「好了，既然妳都看過了，就照剛剛大家那樣做一次。」

雪芙兒一溜煙閃過父親要拉她袖子的動作，自行將手泡進瓶子裡。

龍魚輕輕啄了啄雪芙兒的指縫，讓她感到搔癢不由得想抽回手，但使者卻按住了她的手肘。就像優思嘉嘗試時一樣，使者神情專注地凝視著水晶。

指縫間傳來一陣刺痛，因為龍魚正在啃咬她。雪芙兒雖然絞扭手指，龍魚卻不肯放開。

「很好，芙蕊神的化身選中妳了。」使者說道。

有那麼一會兒，雪芙兒沒有意會過來他的意思。

「這是妳的女兒嗎？」

雪芙兒在龍魚放開她之後，緩緩地從瓶中抽出手，此時使者開始跟她父親說話。

「是、是的。我是職司尤古的弟弟，聘特˙阿爾各。她是我女兒雪芙兒。」

「生日慶典那天，你們作父母的就帶著這個女孩到城堡來。到了城堡，國王就會賞賜你們三人份的旅費，所以不必擔心。如果其他人想要同行，也進不了城堡，而且旅費也必須自己支付。」

雪芙兒的父親回話時一邊看著伯父，表情比雪芙兒還吃驚的樣子。伯父忿忿不平地睨著雪芙兒，當然伯父的兒子們及優思嘉也是如此。不，應該說全村民的視線此刻都在她身上。

雖然雪芙兒已經習慣讓人當笑柄了，但還不習慣成為關注焦點。她將汗濕的手按在裙子後方，稍微往後退了幾步。

可是，母親與姊姊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的身後了。母親捉住了雪芙兒的手，檢查著她被龍魚啃咬的手指。被水稀釋的一點點血液，細細地流淌著。

「被選上，指的是咬她嗎？」

優思嘉看著自己的手指，似乎對於上面沒有咬痕感到不可置信。

「沒錯。這座村子裡，只有這女孩被選上而已。」

使者出乎意料乾脆地回答道。而他的隨從們再度將水晶瓶收進箱子裡，蓋上箱蓋緩緩地抬起。完成任務的龍魚，鱗片的銀光看來更加閃耀。

此時的雪芙兒，終於對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要離開村子，有了實際的感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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