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三月初三

師父死了。
被人一掌震斷心脈,不治而亡。
師父臨死前,只說了一句遺言:千萬不要做好人。
小小坐在門檻上,發呆。陽春三月,蝶舞鶯飛,杜鵑開了滿山,紅得刺眼。她抬頭,火焰赤紅,裹著師父的身子,燃得熾烈。比那滿山的杜鵑又刺眼上幾倍。她揉了揉眼睛,站起了身子,走進了屋裡。
她和師父一直四處漂泊,居無定所。這處房屋,在他們來之前就早已廢棄,屋裡的東西簡陋至極。師父稍加整理,添置了幾件必要的家具,原本也沒打算久住。到如今,東屋的屋頂還是漏水,北屋牆上的洞也還沒堵上,也就西屋和南屋勉強可用。
師父住西屋,房間裡只有一張床。小小知道,師父所有的家當都在枕頭底下。而師父也說過,那些家當遲早都是小小的。小小拿起枕頭,看著下面的所有東西:三錢碎銀、二十六個銅錢、三本《盛唐後宮圖》、一本帳本、一包梅乾。
小小想了想,把銀子和銅錢放進了口袋。她翻了翻帳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記著賒欠的東西,小小抓抓頭,然後,把帳本放進了懷裡。然後,她拿起那《盛唐後宮圖》和梅乾,走到了南屋。
南屋是她的房間,也不過是多了一把椅子、一面銅鏡。她的行李不多,早已打包好了。她背起行囊,拿起床頭的三弦琴。出了門。
門外,火焰已開始漸漸熄滅,灰黑的塵屑隨著暖風越飄越遠。小小走到火邊,將那三本後宮圖放進了火裡。雙手合十,拜了拜。
「師父,我走了。」她開口說道。
她走了幾步,低頭看著手裡的梅乾,拿了一顆,放進了嘴裡。沒有糖漬的梅乾,酸中帶苦。小小忍了滿眼的淚水,硬生生地把那梅乾吞了下去。
「師父,好難吃……」她吸吸鼻子,低低地抱怨。

三月初三,風暖暖地在她身後推著她走。
小小發誓,以後的三月初三,絕對不吃梅乾。

 

第一章 一念之差

兩個時辰之後,小小開始憎恨自己手裡的帳本。她從住的屋子往山下走,每走百步,就有人上前,張牙舞爪道:「丫頭,妳師父欠我錢,是時候還了吧?加上利息,現在是……」
小小每次都是一臉茫然,然後木然翻著身上的帳本。最後,必定是一臉無奈地雙手把錢奉上。
師父生前究竟欠了多少人、多少錢,小小並不知道。只是,當她手裡的三錢銀子二十六個銅錢,變成三個銅錢的時候,她終於意識到「父債女償,毫無天理」……只是,師父賒欠的範圍極廣,從樵夫石匠到小販商賈,各色人等齊全。小小不禁擔心,怕是自己不論走到哪裡,都有人會跳出來,說:「丫頭,妳欠我錢。」
小小看著自己手裡孤零零的三個銅錢,仰天流淚。三文錢能做什麼?山下最便宜的包子鋪,也是一文錢兩個包子。三文錢,六個包子?頂幾天?看來她左小小,年方十六,就要被活活餓死了麼?
「怪不得師父說不要做好人……欠錢是做壞人的第一步啊……」她吸吸鼻子,悲歎。
說起做壞人,小小立刻就悟道了。師父姓左,名懷仁,說是曾經遇到高人,指點他要「心懷慈悲,仁濟天下」,不過,這名字湊起來,也就是「左懷仁」,真是怎麼聽怎麼彆扭。那高人想必是一時起意,自己都沒想過這名字的表意。既然都叫「做壞人」了,要是日後變成仁濟天下的大俠,那才可笑啊。
她從小跟著師父遊走天下,師父也未曾做過什麼「仁濟天下」的事情。江湖上混口飯吃,師父也是什麼招都想得出來。賣藝、送信、尋人……這也算了,世道艱難的時候,坑蒙拐騙,賒欠偷竊,什麼不曾做過?話說那幾本《盛唐後宮圖》,這畫工之中,還有師父他自己的份。
師父說了:「首先自己要吃飽。」
嗯,要吃飽!小小想了想,左小小……做宵小?她又看看手裡的三文錢。
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然名字都是這個意思了,做了好人,那就是逆天而行。師父臨終的遺言果然是目光長遠,含義非凡。看看江湖百年,哪個魔教教主、邪道梟雄……是餓死的?
小小一抹眼淚,暗下決心,所謂「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她左小小,雖然功夫不入流,學識也剛夠看帳本,但是,只要有心,說不定哪天就能成為一代妖女,荼毒武林啊!
三文錢!這三文錢,說什麼也不還了!
她剛立完誓,肚子就叫了起來。日薄黃昏,這山道上只有她一人。這叫聲便顯得分外突兀,咕嚕咕嚕的,輾轉迴蕩。
小小含著淚,摸摸自己的肚子。從這山路往下,還有一個時辰才能走到鎮上。身邊除了那包梅乾,一點吃的都沒有。雖說師父在世的時候,日子也很拮据,但是,小小從小到大都沒挨過餓。這種三餐不濟的情形,她還是第一次遇上。
她看著慢慢落下的夕陽,聽著自己肚子的哀鳴。要不是那些討債的礙事,她早就在山下吃包子了。果然,不能做好人啊……
她正淒涼,一陣風起,吹著滿山的竹木,沙沙作響。飛鳥歸巢,原本的寂靜,又變為了喧嘩。
小小無奈,只好忍著餓,繼續走。前方是個半壁土坡,要是繞道的話,得多花一刻工夫。小小好歹也學過些輕功,便打算直接越過。剛翻上坡頂,她的目光向下一瞥,看見個人影。
土坡下,是一條崎嶇山道,兩側竹木森森。一個嬌小的身影就慢慢走在這條道上。這座山上,山道盤曲複雜,她剛來的時候,用了三天的時間才不至於迷路。天色已晚,還留在山上,難道是失了方向?
小小不禁盤算,若是上去引路,能要多少報酬?
小小隨即打消了自己的念頭,那人走的,是下山的唯一一條道路,顯然不是迷路了。嘖,這年頭,賺點錢也不容易啊。
剛想著,肚子又叫了起來。
小小歎口氣,剛想繼續趕路,微微的閃光,讓她重又低了頭。
夕陽的餘暉下,那閃著光的,分明是珠寶!小小立刻伏下身子,仔細觀察起來。
行人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就著夕陽餘暉,看得倒也清楚。一身淡翠衣裙,看那隨風飄飄的架式,非綃即紗。雖不是尋常人家穿的,但也不算名貴。不過,她全身上下的珠寶,讓人瞠目結舌。髮式,是簡簡單單的雙角,兩邊各插一枝鏤金珠釵。那釵頭,是龍眼般大小的珊瑚珠。雙耳上綴的是銀嵌珍珠。頸上飾瓔珞,腕扣水晶鐲。綠松、玳瑁鑲腰帶,白玉蝴蝶綴裙旁。最誇張是那鞋頭,翹著鏤金珊瑚珠,與頭上那對釵明顯是一套兒。
這上上下下的行頭,少說也要白銀百兩!
小小看看自己手裡的三個銅錢,狠狠歎了口氣。天地不仁啊,有人擔心明天的口糧,有人卻穿金戴銀,折騰得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她有錢。這是什麼妖怪世道?!憑什麼在窮鄉僻壤的山裡,讓她看見這麼個有錢人……不,有錢小女孩!
滿山風起,竹木喧嘩,就像是小小那一刻的心潮起伏。
小女孩若無其事,優哉游哉地慢慢踱步往山下去。小小瞪得眼睛都紅了。突然,一個歹毒的念頭竄進了她的腦海。
她立志做壞人。這攔路搶劫,怎麼說也是做壞人的必要技巧。何況這山路偏僻,天色昏暗,這又是個單身小丫頭,自己武功再不濟,搶顆珍珠總行吧?話說,就算是一顆珍珠,也夠她吃上幾頓好飯了。
小小咽咽口水。不過,這搶劫,未免是太過激烈了。怎麼也該從偷兒做起。欸,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再說,偷兒可是個精細活,比起搶劫來,要難上數倍。嘖,飯都吃不飽,哪來那麼多有的沒的?這江湖上,什麼「神偷」的名號總比不上「大盜」來得邪惡響亮。說起來,今年江湖上的風雲人物裡也有個打家劫舍的大盜,名號「銀梟」。這才是真正的壞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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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左想右想,再低頭時,那小女孩早走到前頭去了。
欸,這天時地利人和,此時不搶,更待何時?!小小一咬牙,心一橫,從土坡上衝了下來。幾個踉蹌,站穩了身子。
她一伸手,衝那小姑娘的背影喊道:「別走……打劫!」
這初次打劫,沒什麼經驗,小小的聲音顫得厲害。
那小女孩慢慢轉身,微微有些驚訝地看著小小。年紀雖小,那小女孩已出落得楚楚動人。白白嫩嫩的臉上,微帶紅暈,鼻子微翹,帶著幾分狡黠。水汪汪的大眼睛裡,閃著一絲玩味的光。
那女孩不驚不怕,反倒讓小小呆住了。山風吹過,道旁竹木沙沙作響,更襯得那一刻寂靜非常。
「喂……」小小吸口氣,重說一遍,「打……」
她話未說完,小女孩的臉上便有了笑意。「厲伯伯,這位姑娘好像是說『打劫』……」
小小僵住了。她看了看那小女孩的目光,然後,一點一點地回頭。
她這才發現,自己身後十丈之處,竟是一隊鏢隊。為首的男子正騎馬趕上,那手拿長刀,殺氣森森的架式,真是不怒自威、魄力十足。
小小欲哭無淚。想她也就是被珠寶迷了心神,又思東想西,琢磨了那麼一會兒,也不至於連這麼一大群人都沒看見吧?
「姑娘說,打劫?」那男子約莫四十出頭,皮膚黝黑,略有鬚髯。眼神凌厲霸氣,聲音深沉渾厚。
小小全身都僵了,只有眼珠子能動。那男子身後,有四輛鏢車、十五個鏢師。這個排場算是大的了。最要命的是,那鏢車上,豎著紅錦黑紋的鏢旗,龍飛鳳舞地寫著:行風。
行風鏢局。小小的眼珠又轉回了那男子身上。這鏢局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自昔年大俠厲行風開創至今,從未失鏢。信譽自不用說,厲家的「天行刀法」更是盛名在外。雖說鏢局是生意人,不被當成是十足的江湖人士,但行風鏢局的威名,江湖中人都要忌憚幾分。而現在,行風鏢局的當家是大俠厲行風的玄孫,厲正海。這厲正海是出了名的嫉惡如仇。而打劫,自然算惡……
小小含淚,掂了掂自己的斤兩。真是無名小卒,不足掛齒,還不夠給大俠墊腳啊。可憐她第一次做壞事,就要遭天罰了麼?
「姑娘?」
小小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厲正海下了馬,提著長刀走上前來。
小小驚退幾步,膝蓋都軟了。
「姑娘……」厲正海微微蹙眉,隨即便收起了長刀,換了笑臉,「姑娘莫怕。在下行風鏢局總鏢頭,厲正海。姑娘剛才所說的打劫一事,可否詳細地告訴在下?」
小小當即不解。她看看厲正海一臉慈祥的笑容,又看看他身後的一眾鏢師,每個人都靜靜地看著她,兵器都安穩地放在鏢車上。
「姑娘,妳說的『打劫』,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這時,那小女孩笑吟吟地開口,問道。
小小抬眸看著她,辭窮。
「難道……」那小女孩的大眼睛裡,閃著那抹玩味更濃,「妳要打劫我?」
小小立刻擺手,「怎麼會、怎麼會,我哪有這種膽子,呵呵……」
那小女孩走過來,繞著小小走了一圈。
「背行囊,負三弦,手無寸鐵,又是嬌弱女子……的確是不像打劫的……」那小女孩慢慢說道:「不過,那句『別走,打劫』又是什麼意思呢?嗯?」
小小先是一驚,隨後頓悟。沒錯啊,她的打劫是臨時起意,根本連傢伙都沒帶,還是背著行李和三弦,急匆匆地衝下山坡來的。打劫打成這樣,完全是失敗。也難怪厲正海和那一眾鏢師沒把她當回事,連兵器都不屑提起了。
抓著這個要領,小小鬆了口氣。「呃……沒,我只是讓姑娘您止步……這……」她立刻開始胡謅,「這前面有人埋伏,專門打劫往來路人,我就是給您提個醒……」
「哦?」那小女孩挑眉,笑得狡黠。
「前面有人埋伏?姑娘此話當真?」厲正海皺眉,問道。
「當真!」小小硬著頭皮,嚴肅道:「我就是從前面折回來的!大俠,你們也快別走這條道了,繞路吧!」她抱了抱拳,「我要說的都說完了,不用謝我了,就這樣,後會有期啊∼」
她說完,正要開溜。卻聽那小女孩道:「姑娘留步。」
小小一頓,顫聲道:「您還有什麼吩咐?」
「行風鏢局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敢打鏢車的主意。今日,竟有人敢埋伏偷襲。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匪類,如此大膽。」那小姑娘笑道:「這條山路也不好走。看姑娘的樣子,必是十分熟悉地形。不如,姑娘引路,我們前去會會那些狂徒?」
「不用吧?」小小震驚。
「樂兒說的有道理……」厲正海開口,「我倒是也想見識見識,所謂的『埋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虎山,哪比得上小小現在騎虎難下危險?
夕陽落盡,月牙初升,山道上更顯蕭索。
小小抬頭,眼淚滿眶,對著月牙兒,無聲地哀歎道:「師父……做壞人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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