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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什麼原因,群眾同時高聲尖叫,雖然身處其中,但我太在意周圍的眼光,怎麼也叫不出口。不過可以隱約感覺到現在的狀況如果不大叫可能有生命危險,儘管如此還是叫不出口,真是不中用。如果說是懷抱著堅持,決心緊抿著唇不叫那也就罷了,但我微張著嘴,旁人看了也會以為我好像在叫,我的聲音小到誰也聽不見,只在自己耳中迴響,沒用的東西。精神不夠亢奮的狀況下,連旁邊的人飛濺的口水都難以忍受。我是不是會就這樣死掉?
醒來時的表情不知是帶著悲觀還是帶著笑。醒來時明明感覺很糟,棉被卻一絲不亂。一方面因為剛剛一切都是夢覺得安心,卻也開始漸漸忘記細節。生日這天做的夢,總覺得有什麼寓意,而內容如此平凡的夢也令我覺得無奈。這夢境單純到就像想上廁所時會夢見去上廁所一樣,老套地對自己的痛苦解體、訕笑。
可能我自從出生的那一瞬間之後,再也不曾打從心底吶喊過。大家是不是也都這樣呢?就算不說吶喊,有誰說過跟初生啼聲一樣純淨的真實話語嗎?我有生以來的三十八年,似乎充滿謊言、空無一物。
從床上起身,點上瓦斯爐火。聽著電動磨豆機打碎豆子的聲音,心情才稍微平靜了一些。因為獨居時間長,所以有了泡咖啡的習慣。雖然習慣了步驟,並不代表能泡得好喝。等水煮沸這段時間打開電腦電源,在熟識的編輯寄來的幾封電子郵件中,夾雜了一個久違的名字。是多年沒聯絡的朋友寄來的郵件。
以前念美術專門學校時,我曾經跟一群身處類似環境的學生共度過一段時期。說不上充實,但那的確是一段密度很高的時間。這朋友就是在那百無聊賴的時代裡往來的人之一。我記得對方的長相和名字,可是卻想不起以前自己是怎麼稱呼他的,覺得有點不安。記得這朋友好像放棄畫畫去當上班族。而我雖然沒能當上漫畫家,現在還是繼續畫畫,不知不覺中也開始寫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文章。說真的,我以前真的想當漫畫家嗎?
郵件主旨是:「你的人生就像一堆沒人踩過的狗屎(笑)」。
打開電子郵件前先關了爐火,把熱水倒進咖啡粉。完全無法想像信件會是什麼內容。他可能對日常感到厭倦,決定從今天開始一直痛罵我到死為止。比方說「你的人生就像沒吐過的嘔吐物殘跡」,或者「人生宛如踩過了卻沒發現的手工詩集」。
咖啡香好不容易將我拉回日常。我碎步走向電腦,小心不讓杯裡晃動的液體潑灑出來。看著「人生就像一堆沒人踩過的狗屎(笑)」這些文字,再怎麼想都覺得這句話應該是說給我聽的。我將游標移到這些荒謬的文字上,打開郵件。
永山先生
好久不見。前幾天在美容院翻看雜誌的咖啡特集,裡面的插畫一眼就看出是你的作品,覺得很開心。
對了,還記得仲野太一嗎?以前他也經常出入你住的地方呢。你可能已經知道了,那個仲野現在可了不得了呢(笑)。
用〈Nakano Taiichi 狗屎〉這組關鍵字去搜尋馬上就知道!
雖然同時也有懷念等等許多情感,但總之我先笑了一回合。我很好奇你會有什麼感想,所以特地跟你說一聲。工作請繼續加油喔,我會繼續支持你的!
森本
光看這封電子郵件還看不出發生了什麼,不過看來以前跟自己身處於同樣環境的仲野太一這個男人,好像成了話題主角。
我不太想回憶起仲野這個人。可是仲野的插畫工作發展得很順利,也會在雜誌和網路等媒體上發表專欄,平時的生活中就算不想也難免會接觸到他的名字。
「你一定成不了大器。」
仲野那句預言一直到現在都還滲透在我身體裡。當時我們正在深夜的複合式餐廳裡暢談,我們並沒有爭執,也不是在胡鬧。仲野瞪大著眼睛彷彿在吐氣般說道:「我知道了,你這個人一定成不了大器。」我不知該怎麼反應,沒有回話,勉強擠出笑容想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大不了,而仲野卻繼續對我說:「因為不管從任何方面來看我都比你優秀。」真是可笑。
被人這樣瞧不起卻笑不出來也無法生氣,可能是因為害怕對方那股沒來由的天真吧。仲野那詛咒般的預言確實成真了,我終究沒能成為兒時憧憬的漫畫家。現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寫點文章、畫個插畫,掠奪著東京的表層湊合過活。
啜了一口咖啡,還有點燙。
最早遇見仲野時,我剛滿十九歲沒多久。當時的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成為漫畫家,總之決定先到東京再說。為了有個來東京的好藉口,進了一間美術相關的專門學校,在這裡認識了一樣立志當漫畫家的學長。學長知道許多我沒聽過的漫畫,對製作技法和道具也很熟悉。跟學長聊過後,我甚至開始覺得不安,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當漫畫家?
學長的朋友參加了在上野的美術館舉辦的新銳藝術家企劃展,他邀我一起去看。展間裡擺了許多位年輕藝術家的作品,有些有趣、有些我看不太懂,但總覺得學長趁此機會在審査我的品味,也就不敢當場冒然說出自己的感想。
之後我們去了附近的居酒屋,一邊喝酒學長一邊問我看展的感想。我早有預感會這樣,所以事先準備好有十足把握能堅定回答的感想。
「整體來說有很多有趣的作品,不過有一幅基督眼中流出血淚的誇張作品對吧?我覺得那種手法有股既視感,太過刻意,感覺很做作。」
我講完之後學長說:「那是我朋友的作品。」
或許我用字遣詞應該再謹慎一點,但就算那是學長朋友的作品,我也無法改變自己的意見。學長對我的感想雖然沒有表達共鳴,但也沒有反駁,我不知道他腦中在想什麼。學長身材瘦高,一頭長髮束在腦後。第一次見面的人看到他的外貌多半會有點緊張,但聊了之後會知道他其實是個很溫和的人,個性一點都不彆扭。
但三杯黃湯下肚後,也不知是不是學長個人近來的習慣,我發現他嘴裡開始頻繁出現「我是流星」這幾個字,就像是喊著什麼口號一樣。比方說「因為我是流星」、「我明明是流星」等等,他好像深信這幾個字無所不能,只要搭配字詞稍加變化就能百搭,但聽的人卻什麼也感受不到,反而越聽越替他難為情。後來我實在聽得很膩,故意反諷地說:「你這個樣子也很像流星呢。」想試試他會不會清醒過來,但學長不知道是真醉了,還是真心陶醉在其中,只是痛快地回了聲:「沒錯!」
走出居酒屋,學長說:「附近有個可以免費喝酒的地方。」就逕自往前走。聽說參加剛剛那個企劃展的學長朋友還有幾個藝大生等美術科系學生就住在附近,距離上野公園走路大約十分鐘左右,那是一棟改建的獨棟老屋,看來應該是多人同住的共享住宅。看起來是好幾棟建築物相連而成,經歷過幾次增建。聽說住在這裡的人都管這裡叫「House」。
走進玄關,右手邊馬上看到一間六坪左右的客廳,五、六個年輕男人坐在沙發上喝酒。他們跟我年紀應該差不多,但是看起來卻成熟很多。其中帶頭的人大家叫他飯島,他面不改色地說了聲「請多指教」,對我伸出了手。看著那個人青筋畢露的手臂,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知道他想跟我握手。我還注意到一個身穿蛇紋襯衫的微胖男人一直沉默地拿著攝影機拍攝。
住在這裡的藝大生只有三個人,其他入住的人必須跟房客認識,或者從事跟藝術相關的工作,不過看來大家並沒有嚴格遵守這些條件。這裡經常有熟人來隨意過夜,也有人沒經過管理員同意就擅自把房間讓給朋友續租。我從來沒看過成群年輕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在我眼裡這裡就好比不良分子聚集的巢穴。
第一次造訪「House」的那個晚上,仲野也在。他戴著黑框眼鏡、黑白直條紋襯衫的鈕釦一直規規矩矩扣到最上面那顆,整個人顯得很拘謹。
跟學長在場的朋友們打過招呼後,從大家對話的內容中知道仲野跟我一樣大。大概因為在這裡還不滿二十的只有我跟仲野兩個人,面對這群儼然藝術家的男人們,我有種不同於自卑的莫名緊張。
仲野坐在客廳沙發上沒有往後靠,一直維持著前傾姿勢笑看周圍。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那幅基督流出血淚的畫。那幅畫應該不是仲野畫的,不過仲野身上卻有著跟那幅畫一樣的做作。